一起旅行:

我本善走:

过库车

 

 

 

丁海笑

 

 

 

旅行家们的偶像列维-斯特劳斯先生在其自传《忧郁的热带》的开篇写道:“我讨厌旅行,我恨探险家。”探险或旅行在我看来并不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,许多花里胡哨的旅行日记中,充斥着的无非是商业包装后面的小资生活。当你身处丽江大石桥边悠然享受着你的卡布奇诺,是否想过几十年前PeterGoullart冒着被当成间谍的生命危险,才写出那本在丽江街头脍炙人口的《被遗忘的王国》;你是否想过举世闻名的东巴文化学者洛克(Joseph F·Rock)也曾身无分文的狼狈踏上去夏威夷的路。

 

 

 

我在脏污的长绒地毯上睡了一晚,梦见置身暗冥的隧道中。醒来,窗外的风鬼啸一般,像观看了一场黑泽明电影。我无法记起梦的细节,只记得梦中的我拼命想抓住什么,却发现什么也抓不住。在简陋的公用厕所用水清醒了迷糊的双眼,厕所的门怎么也关不上。

 

 

 

库车是龟兹国的故地,龟兹是西域三十六国中最大的王国,是当时整个西域的政治、经济、军事、文化和商贸中心。琵琶、箫、西域服饰、舞蹈都是由库车引入汉地,而敦煌和其他丝绸之路沿线的佛教石窟中的奏乐、舞蹈图案亦是以库车乐舞为蓝本。如今,龟兹文明的产物已随历史的车轮流逝。文明像一个时间的里程碑,又像一个戴着盖头的蒙面女郎,而她的全貌已渗透进民俗的旋涡中了。

 

314、217两大国道在库车交汇,连接东西南北疆,北路是被《丝绸之路》作者比尔波特誉为中国最令人叫绝的美景——独库公路,往南有两条沙漠公路纵贯塔克拉玛干沙漠,往东往西不用多说——喀什、乌鲁木齐,都是你不得错过的中心城市。

 

现在的库车“王国”风光不再,沦为国道上的一处中转地,许多人可能不小心就会错过。县城的边界明显,新的移民大多分布在314国道路边,如同每个从未下定决心的旅客一样,总是想着离他来的方向更近,随时准备返乡。他们更向往城市文明,似乎国道就是通往文明的一丝纽带。

 

国道上有形形色色的汽车旅馆,它们的经营者大多来自内地,而且多数是长途司机的家乡,譬如浙江人会住江浙旅店,四川人会住川渝宾馆,地域的认同会带来安全感和归宿感。国道上的招牌也千奇百怪,若看见福来快修、成达修理、韩泰电瓶便是修车铺,或以小李汽配、陕西补胎冠名;饭店多是东升饭庄、姐妹饭店,或直接针对特殊人群的新疆大盘鸡、重庆辣子鸡、清真饭店等;商店则喜用客隆、客来命名,再突出烟酒、副食等特色;旅馆除了同乡旅馆外,名字还得体现出舒适感,如兴隆旅馆、如家客栈、温馨旅社等。

 

搭车旅行久了便总结出了规律,在国道上行驶的货车,以新疆为中心,呈现放射状的分布。而自驾旅行除了跟地域远近有关,还和经济发达和媒体宣传相联系,行车多为京、粤、川、甘、青等地的车牌。在新疆,即便最好的进口越野车,也可能只是属于一个修路队的包工头。就算碰上内地的自驾车,若非妙龄女郎搭车,也只能望洋兴叹。

 

喀什的方向,有人说在这,有人说在那。指路人身份的不同,方向感也不一样,也许他们说的都没错,只是有的人眼中的喀什在客运站,有的人把它看作国道出口。在新疆,即便同样方向也会存在不同的路,老路和新路齐头并进,像一对难兄难弟。没过几年,新的高速又将成为老路,于是挖了又修,修了又挖。十年前经过的路,十年之后继续在修,永无宁日。在这混乱的、穿城而过的314国道上,看到了新疆的一个缩影。

 

在一间昏暗简陋的民族饭馆里吃午饭,屏幕上放着维吾尔语配音的美国影片,巴郎子聚精会神,仿佛在看自己民族的英雄史诗一般。一杯药茶下肚,苦中带甜。

 

 

 

我们是两个突然到访的陌生旅人,与县城的原本的陈设格格不入。

 

日本旅行作家妹尾河童是“窥视”专家,他的旅行总是在一个不刻意的时间点,进入一个不特定的空间。循着河童的方式走街串巷,走进国道边的一个庭院,门虚掩着,安详的老者端坐在“卡塔”上,专心的阅读古兰经,对我们的到来视而不见,诵读经典才是要务。难道真的如人所说,大门敞开便是喜迎来宾吗?

 

街角的女孩似乎没有更好的玩具,抱着涂满花汁的塑料洋娃娃,视之为珍爱之物,童年时我们只拥有许多廉价的玩具,而随着年岁增长,更多的“玩具”也无法满足了,原来谁也不会偷走你的珍珠,只是选择愈多,珍贵二字就变了味。

 

不同的民族有不同对美丽的定义,印第安人用脸画来装扮美丽,新疆女孩则将手指上的指甲花看作美丽的象征。一位新疆朋友告诉我:“维吾尔族女孩儿指甲上的橘红色是拿花的汁液染成的,我们叫它指甲花。小时候妈妈也经常给我包,把花朵碾碎加上明矾,然后拿一小块儿放在指甲上,最好用豌豆叶把指甲包起来,用细线缠好,怀着忐忑又惊喜的心情睡一觉,早上醒来就会看到红彤彤的指甲,可以保持小半年。”

 

跳上一辆公交,驶入县城的边陲,见到老城的路牌。

 

我们沿着去库车大寺的路,被大大小小的巷子淹没。微小的尘埃漂浮在空气中,表示还有老的气息,除此之外只有修葺一新的老城,像内地的乡镇一样,整洁的建筑不过十来年光景,过去的印迹已经消失,“城记”实则为“城祭”。

 

鳞次栉比的库车小帽、疏密不匀的印花染布、葡萄架子的花纹卡塔、精雕细琢的门廊楼阁,像从西洋镜里看到的另一个世界。透过门缝往西洋镜里细瞧,慵懒的老人躺在阴凉处,看日头爬下山,“阿尔兹古丽,下午请把缝好的衣服给叔叔送去。”原来这才是生活。

 

途经一个私人博物馆——林基路烈士纪念馆与老城墙博物馆。林基路曾是这里的县长,后遭盛世才杀害,一同就义的还有位先生,名叫毛□□。展示南疆民俗风情的文化馆摆满了千年来库车地区的生活用具,馆的中央是一副库木吐拉石窟上的壁画临摹,上面绘着一个穿着僧服的回鹘人。

 

伊斯兰教传入新疆之前,这里曾盛行过祆教、萨满教、佛教,多元文化在这里交汇。遥想吐蕃中兴的时候,还曾统治过以于阗为中心的塔里木盆地南部近一个世纪。

 

龟兹与焉耆的语言是吐火罗语的两种方言,曾遇一位德国科学院的教授,精通吐火罗语,可见德国人对东方学的研究之深。但凡所有的西学研究,须先从语言学和语言现象开始,国人却认为语言枯燥无比,认为多学一门用不上的语言实在不划算,把难题留给了讲究严谨的德国人。西方人重视语言,从其经典便可看出,圣经里多次提及方言的重要性。

 

 

 

库车大寺安静的伫立在小城的一隅。通往寺院的小径并不起眼,在一个小巷的尽头才柳暗花明,与你不期而遇。

 

年代久远的烽火台孤立寺前,几位法国游客坐在阿凡提的毛驴车上,谈笑风生,不知是勒红还是晒红的脖颈上,挂满各式各样的单反相机。电视台摄制组堵在寺院正门,心里想着,看情况逃票混进去再说。还没来得及反应,便被几人团团围住。

 

“游客?中国人?”

 

中年男人用怪异的眼光打量我,我暗自心虚,像误闯禁地而遭受盘查。女导演却欣喜若狂,说道:“太好了!上午的预感是对的。”

 

原来这是中央电视台旅行系列纪录片的摄制组,节目据说收视率不错。旅行纪录片里怎能没有背包客呢,于是我们误打误撞,当上了临时演员。 反正是免费旅行,摄像机又不是非洲人的黑匣子,会摄取灵魂。

 

库车大寺原建于15世纪,为新疆第二大清真寺,现存建筑于1931年复建。游客四散在礼拜大殿、宗教法庭、寺内广场。正午,邦克声响起在宣礼塔的一角,却不见礼拜的队伍,想来大寺已作为旅游景点,失去了宗教功能。

 

在摄制组下榻的库车宾馆内,宣传部的F与我同一个房间。F看上去三十来岁,说话也没有南方人那种精明的防备,只是说拍摄实在是一件无聊之事,“晚上就有转播。”躺在床上抽着烟,又怨恨地谈到工作:“送完灶神,又迎财神。一旦出事,折腾的都白费。” 话音刚落,便见他趴在床上酣睡起来。

 

 

 

两个小时的短暂休息后,驱车前往女儿国——苏巴什佛寺。一座龟兹国的大寺,唐玄奘曾在此讲经弘法,鸠摩罗什也曾在此生活。玄奘记载这里平民出生的男孩子,后脑勺都会用一块木板压平,而后来的考古学家证实了这一点。比尔波特在九十年代初访问这里时,还能见到及时做残存的佛殿、佛塔、塔墓与僧人坟墓,河水从克孜尔山流出,流进峡谷,可如今这里已是四野荒芜,只剩下断恒残壁,连河床都已干涸。被风化的遗迹和戈壁浑然一体,确尔达格山在夕阳下轮廓分明。

 

“说什么王权富贵,怕什么戒律清规。”难怪《女儿情》 的唱词会这样写道,历史只属于那些拥有它的人,而大自然才是永恒的。

 

盖国人只对重建的废墟感兴趣,一同进来的只有一批法国游客。眼前这些高鼻子碧眼的高加索人,古老法兰西传统的探险家们,让景区管理员也觉得纳闷:距县城23公里外的荒漠上,没有阡陌交通,甚至没有山河壮丽的景致,为何让这些老外们接踵而至。

 

F旁征博引地向大家讲述着库车的历史,像是经过特殊的训练,口若悬河,言语自如,俨然一副文化学者的架势,但不知对几百公里外的喀什又知道得如何。

 

调皮的巴郎子艾力江在摄制组里上蹿下跳,好似眼前的这一切,都与他的玩乐无关,电视节目只是一场滑稽的表演。“金吐鲁!” 地方电视台的高个子翻译严厉的呵斥艾力江,他从小在维族村里长大,通晓维语。

 

年轻英俊的主持人刚大学毕业,在镜头面前总是出错。“还在考虑要不要签约,感觉太累。”年轻人自然耐不住寂寞,特别是在央视这面大旗下,吸引了无数意气风发的年轻人,来了又走。

 

头戴棒球帽的女导演W,抽着烟在一旁小憩,沧桑写满了黝黑俊秀的脸庞,这趟豪华之旅一定充满了艰辛吧。她转过头对我们说道:“羡慕你们的自由自在,可以专注于自己的事。”摄像师为拍到长河落日圆的景色兴奋不已,举着摄像机又转过来拍我。

 

眼前浮现出一幅罗生门的画卷:神采奕奕的法国游客、长途跋涉的中央摄制组、忧心忡忡的地方官员、精通维语的电视记者、无精打采的景区管理、大腹便便的维族司机、精灵古怪的维族小孩,和两个疲惫不堪的临时演员。

 

金乌已经下山,确尔达格褪色,夕阳的尾巴缓缓的漫游过来,照耀着一群在路上的人,各人有着各自的心思。

 

 

 

不同版本中一个通用的说法是:巴扎上什么都有。人们拥在这傍晚的市集,夕阳斜照着我的帽檐,帽檐的下面就是缤纷繁忙的世界。

 

目不暇接的车流被瘫着、坐着、站着的人群阻塞,孩童在暮色的河畔嬉戏、奔跑,团结新桥连接着巴扎与清真寺,礼拜的男人们聚在清真寺的门口,匆匆吃完瓜和馕,纷纷涌入寺内。这样的画面,让我回忆起英国作家奈保尔(V. S.Naipaul)在印度三部曲里描绘的市集长卷,比起纷繁浮躁的城市来,显得更加真实和亲近。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的地方不同于我们自己的家乡,它们被称为异乡,旅行的人路过一个又一个的异乡,将它们称作异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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